“我们治的不是病,而是人!”
那些被吴孟超带过的研究生、博士生,医院病房里说出这句话的神情。
年5月22日,下午13点02分,99岁高龄的吴孟超在上海溘然长逝。
有些人虽然离去,可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地,弥留在人们的心中。
吴孟超是一名医生,在肝脏外科领域,声誉地位几乎无人可比。
他从医70余年,一万六千多台手术,成功救治了近两万多名患者。
即便是在96岁的高龄,依然会坚持每周三台手术。
有人说,他几乎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手术台上站着,凭借一把手术刀,一次又一次将病人从死神的名单中划掉。
那狭小的平方厘米的房间,是他与“敌人”肝癌对抗一生的战场。
就在前几年,他从一场手术台上疲惫地下来,缓缓地移动到椅子旁坐下,对着护士长程月娥叹了一口气:
“力气越来越少了,确实是老了。”
年轻时候长相清秀的吴孟超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少做一些手术,多休息休息。
可吴老看着空荡荡的手术台,脸上的神情满是落寞。
从年考入同济大学医学院,他就立志要做一辈子的外科医生。
但是毕业分配工作时,医务部的主任却不顾吴孟超的申诉,以“个子只有1.62米,怎么能当外科医生”为由拒绝,将他分配到儿科。
倔强的吴孟超心中不服,医术的高低和身高又有什么关系,他放弃学校分配的工作,医院应聘。
也是在那里,他有幸遇到一位恩师,中国外科之父——裘法祖。
那时,裘法祖对年轻失意的吴孟超说:“我国是一个肝病大国,但肝胆外科比较薄弱,你可以朝这个方向发展。”
在当时那个年代,肝脏手术被视为生命禁区,手术的成功率几乎为零,若是患者被确诊为肝癌那相当于下了病危通知书。
可吴孟超却听从了裘法祖的建议,朝着肝胆外科这一片荒芜的领域进*。
很多年后,事实证明当年裘法祖眼光独到。
吴孟超作为中国肝脏外科之父,一次又一次打破世界纪录,将肝癌手术的成功率从不到50%提高到90%,震惊国际医学界。
正是他70多年砥砺坚守在手术台上,给这片荒芜的领域带来盎然生机。
年,吴孟超参加美国旧金山举办的第28届国际外科学术会议,会议上有两个外国专家称他们加起来一共做过18例肝癌手术,引来台下一片赞誉。
等到吴孟超上台的时候,他谦虚低调地表示自己只做过例肝癌手术,这一番“凡尔赛”发言,让全场都用着震惊的目光看向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国人,他简直强的可怕。
即便如此,吴老也从未降低对自己的要求,将肝癌彻底消灭,才是他老人家一生的夙愿。
年,日本一家电视台的摄制组想要拍摄吴老肿瘤手术切除的全过程,国内很多人力劝吴孟超不要答应,恐担心吴氏刀法泄露,但吴孟超很爽快地答应了。
有些人觉得吴老之所以那么痛快地答应,是因为即便对方派出再顶级的摄影师来拍摄,也偷师不成。
肝脏内部血管神经细密,吴孟超和它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,自然是熟烂于心,即便是在他身边学习了十几年的学生,也依然学不会他的手法。
当然这样的想法多少是有些轻看了吴老。
“这技术更多人学了,就能为更多的人服务,我一个人又能拯救多少人呢?但若是学会的人多了,救治的病人不也就更多了吗?”
“我所有的技术都属于人类,我吴孟超没有专利!”
为此他还曾劝说原本选择临床医学的学生从文铭,希望他进行肝癌的病理学研究。
“一个医生,如果只知道埋头开刀,只能成为一个开刀匠。”
一把手术刀一次最多救一人,一套理论却能挽救千万条生命。
那一场全程拍摄的肝癌切除手术,吴老手持手术刀,在台前站了五个小时,日本记者也拍了五个小时。
吴孟超变形的手指这次的手术比较特殊,病患者是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,吴老要从她的体内切除一个肿瘤,而且这个肿瘤比婴儿的头还要大。
这样幼小脆弱的生命大大提高了手术的难度,但在吴老的手术生涯里,从来都是迎难而上,这次也不例外。
五个小时以后,手术宣布结束,婴儿也健康地活了下来。
这一次,吴老的成功让中国肝胆外科的声誉在国际上更加瞩目。
而那个婴儿也在23年以后,学了护理专业,医院当了一名优秀的护士。
医院的护士誉满天下时,人难免会为名声所累,但吴老却全然不在意。
年,一个北外的少女王甜甜因为肝部长了巨型肿瘤,而引发各大媒体的报道。
根据检查,她肝脏的肿瘤比篮球还大,即便是她的母亲筹到足够的资金,医院敢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做手术。
这对陷入绝望的母女,将人生最后的希望托付给了上海的吴老。
当时吴老在看完病况以后,说这是良性肿瘤,可以做。
但是身边的医生都力劝吴孟超,肿瘤挨着肝动脉,搞不好引起大出血,不等手术结束人就死了,万一出事,这一辈的名誉可都没了。
当时吴孟超激动地反驳说:“我不过是一个吴孟超嘛,名誉,那算啥?”
做那一场手术的时候,吴孟超已经是82岁的高龄,他却坚持在手术台上站立了10个小时,才将重达9斤的肿瘤切了下来。
后来少女康愈出院,她的母亲握住吴老的手,泣不成声,很是感谢这位给予女儿新生的老人。
其实对于吴老来说,谢谢这两个字是他最常听到的。
很多因看病家徒四壁的人抱着病历本和化验单,在医院门口或者是吴老家门前,从白天等到黑夜。
年迈的吴老也常常接过病人手中的CT片,在炽热的阳光下,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。
吴老变形的脚趾面对一些经济窘迫的病人,他会想尽办法地为病人省钱。
还有一次,一个确诊肝癌的患者,心如死灰,卖掉了家里的房子,前医院救治。
手术结束,病人接过账单的时候不可思议地说:“自从得了这个病,我就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了。没想到大上海治疗肝癌竟然会有这么低的收费。”
在现今这个感冒发烧动辄要花去几千块钱的时代,治疗肝癌这样的大病,加上手术所有的费用竟然还不过两万元。
在吴老眼中,医生是治病救人,不是用来挣钱的职业。
作为院长,他坚决抵制收患者红包,拿回扣的事情。
医院出现这样的医生,吴老都是厌恶至极,立即将他开除。
除此之外,他还给医生定下了很多规矩:做B超可以解决,绝不让病人做CT;能用普通的消炎药,绝不能用高档抗生素。
并且,在手术过程中,吴老坚持用手缝线,医院为了挣钱用缝合器械给病人缝合伤口,咔嚓一声,一千元没有了。
在吴老看来,钱是好挣,但良心难安啊!
后来有人将吴老行医救人的事迹编成话剧上演,观众们都被感动地热泪盈眶,极力赞誉吴老。
但吴老却很平静地说:“我没有那么高大,我就只是一个医生。”
如果说吴孟超在手术台上是分秒必争的白衣大夫,到了手术台下,他也就是个善良的老头。
每到了冬天,他去病房给患者做检查时,都会将冰凉的听诊器放在胸口捂热,然后再给患者使用。
要是需要用手去触碰患者身体时,他会先将双手搓热,检查完之后,还会帮他们掖被角、放鞋子。
这些微末细节,都展露出吴老良好的修养和温柔的性格。
很多医生在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场面后,都变得冷血无情,可还有很多医生越见沧桑,越懂温柔。
吴老很了解那些病人,他们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温柔的陪伴与呵护。
这不但给他们内心温暖,还带来了康复的信心。
吴老接触的病人里,其实有很多患有传染性肝炎,但吴老总会紧紧拉着患者的手,甚至用自己的额头去贴近患者的额头试体温。
很多时候吴老这样暖心的小举动都会把病人感动地眼圈红红,眼泪“刷”一下地就掉了下来。
有一次,吴老查完房准备离开,一位年老的患者突然拉住吴孟超的手,缓缓起身,感恩地吻了一下他的手背。
吴老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有些意外,旋即,他像一个孩子般开心地笑着,转身抱着病人的头,在患者的脸颊上,轻轻地回吻了一下。
他们虽然都没有说话,但是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医生不负患者以性命相托,患者感谢医者救治的恩情!
这就像吴孟超常常和学生所说的那样。
“我们治的不是病,而是人!”
治病需要那手术台上冰冷冷的器械,而病人却需要医者有一颗温柔关怀之心。
其实吴老的这份医者仁心和他的老师裘法祖所说的“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”也是有相同之处,如今吴孟超将这份信念教给学生,何尝不是一种传承。
对于吴老的风评,外界都是一致的美誉,可谓是公认的才德兼备。
可少有人知道吴老还有可爱有趣的另一面。
作为和吴老搭档多年的护士长程月娥,她也实在搞不懂这个老爷子究竟是在搞什么,
别人都是巴不得赶紧退休享福几年,九十多岁医院里要求护士给他安排手术。
“明天有什么手术?有没有我的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没有人排我吗?排一个吧?”
“休息吧,您还是多休息一些。”
“排吧!怎么搞得我一个也没排,你去给我找一个!”
对此护士小姐姐常常觉得很为难,但是又拗不过老人的坚持。
实在没有手术的时候,他就在走廊里晃悠来晃悠去。
看到有人在椅子上打盹,他就会上前斥责:“你倒是挺有一个大医生的架子!”
不管对方是谁,主任或者医师,面对吴老劈头盖脸的责怪,都低着头不敢辩驳一声。
毕竟在九十多岁的吴孟超面前,资历再老也还是一个要乖乖挨训的小辈。
除此以外,吴老还“扣得要命”,在当下品牌包肆意横行的时代,男士女士都会买一些昂贵的包来维持体面。
可吴老这么多年,装钱用的是一个普通的纸袋,连个正经的钱包都没有。
出差坐高铁飞机,从来不坐头等舱,就是给他报销,他也不去,直接甩给别人一个“我个子矮,坐头等舱浪费”的理由,让人哭笑不得。
他不但对自己抠,对医院的资源也很抠,常要求走廊的灯只亮一半,写字的纸张要双面使用。
医院内部人员开会,有人口渴,便拿一次性杯子倒水喝。
吴老见了,开会的心情都没了,一双眼睛盯着那个喝水的人,目光里仿佛在责备:“大家都有自己的杯子,你为什么要搞浪费?”
年,吴孟超获得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,这是二十一世纪以来该奖项第一次颁给医学家,金额高达万元。
平时“扣扣搜搜”的吴老,竟然将这五百万元慷慨地投放到医学研究和人才培养上,还剩下的基金就贴补医学外科事业的发展。
有人说他傻,不想着给子女留些傍身的钱财,吴老摆手说用不着。
“我自己每个月工资就三千多,还有国家和总后勤部的补助,够我衣食无忧了。”
吴老90多岁坚守在岗位上不离开,他带的第一批学生早就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,却仍照常工作。
问起来,就都说:“吴老还没退休,我们哪敢退休呀!”
有时,吴孟超问起身边长久不见的学生,旁人都说:“身体好着呢!”
但其实,可能已经去世很多年,但是为了不让吴孟超伤怀,他们都选择隐瞒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其实吴孟超身边同龄的好友几乎没剩下几个,就连他的夫人吴佩煜也在年永远离开。
夫人去世的时候,老人就在一旁低声啜泣着,佝偻着腰,瘦小的身板,看着让人心疼极了。
他和夫人吴佩煜曾一起考上同济大学医学院,他们曾是苦读的同窗,是奋斗年代的同志,后来还是事业上的同事、婚姻中的夫妻。
这样深情厚谊的一辈子,倏然失去,又怎么会不伤心呢!
吴老家里到现在还挂着一幅十字绣,上面是两只互相倚靠的小狗,因为他和夫人都是年出生的,属相都是狗。
夫人去世以后,吴老变得更孤单了,儿女都已经成家,而他不愿意独自在家里待着,便更爱往手术室跑。
人只要让自己忙起来,就不会沉浸在悲伤里,做起手术的时候,吴孟超就会忘记所有的事情。
99岁,在离百岁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,吴老也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有人说,如果吴老不那么操劳的话,或许能活到百岁以上,成为真正的世纪老人。
但吴老并不在乎这些,他总和身边的人说:“人总是要死的,但要活得有质量。”
“只要我活着一天,我就会和肝癌战斗一天。”
退休似乎永远不会从这个老人的口中说出来,凡是那些来劝他退休的人都不了解吴老。
他可是那个拿起一把柳叶刀就可以站在手术台前10个小时的白衣大夫!
他可是那个和肝癌对抗一辈子,从死神手里抢下无数病人的白衣战士!
可是多年的手术生涯也给这位老人的身体带来很大的创伤。
由于拿了70多年的手术刀,他的双手早已严重变形。
由于长久的站立工作,他的脚趾呈现出一种畸形,再也不能正常地并拢。
上了年纪,就连签字,手都会不自觉地发抖。
但只要让他握起手术刀,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,四平八稳地给病人做手术。
完成手术后,他从里间出来,仰面坐在翻修过好多次的沙发上,像个孩子般翘起自己的双脚,努力把变形的脚趾分开。
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他用了很多年的杯子,廉价也并不好用。
瘦小的身子深陷在沙发里,不时打个盹,享受着片刻的惬意。
或许对吴老来说,充斥着消*水和血腥气味的手术室是他觉得最安心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