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雪梅出生在长春。现在她的出生地早已划入市区,建起高楼大厦。在她出生的上世纪六零年代,那里还是沃野千里,夏季绿油油,冬天白皑皑。
李雪梅是家里老大,身下陆续增加四个妹妹。一家九口全指望一点口粮田活着,吃不饱是寻常。
爷爷奶奶身体不好,脑子也不大灵光,所有的伶俐全在嘴巴上,从早到晚指责李雪梅妈妈这不行那不行,实际上是嫌弃她生不出男孩。
李妈妈勤劳苦干又遭嫌弃,肝火上升胆囊发炎,没钱治病只能忍。到最后终于忍无可忍,扔下一大家人撒手人寰。
母亲没了,身为长女的李雪梅责无旁贷,承担起做饭洗衣照顾一家老小的工作,硬着头皮成为家里家外顶梁柱。那年她13岁。
爷爷奶奶开始物色新儿媳,整天求人作媒。无奈家里太穷,加上李爸爸不太配合,一直高不成低不就。
爷爷奶奶转身又打起大孙女的主意。李雪梅一迈入十五岁大关,两老就开始张罗着给李雪梅选个婆家,计划着收获一笔不菲的嫁妆。街坊张木匠、邻村种田能手陈大柱、甚至年过三十还光棍一条的远亲李老憨,都一一纳入候选范围。
这样一团乱麻的原生家庭里,李雪梅心力交瘁,预感到自己迟早会成为母亲翻版。
李雪梅15岁那年年底,堂叔回乡祭祖,说起某建筑公司招工一事。当天晚上李雪梅提着家里仅有一条冻鱼,顶风冒雪来到堂叔祖屋,求在市区上班的堂叔把自己介绍到建筑公司去上班。
堂叔没有收冻鱼,还是帮李雪梅说了话。未满16岁的李雪梅仗着人高马大,谎称18岁,从此离开农村和田地,成为一名国企工人。
上世纪六零年代末,大家普遍认为工人比农民身份高,因此爷爷奶奶对李雪梅嫁妆的期望值加码了,甚至开始盘算具体数额,够不够给李爸爸续弦,好延续李家香火。
一年后建筑拟公司派遣一部分职工,奔赴湖北十堰建设汽车城。全公司都慌了神,纷纷找关系留长春。李雪梅毫不犹豫选择逆行,主动请缨赴鄂。
她的想法很简单,援鄂后工资会提高,主要是可以远离那个被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思想捆缚的原生家庭。
湖北省十堰市后来曾一度被称为“东方底特律”。李雪梅公司刚进驻十堰的上世纪七零年代初,还是荒芜一片。就是在这里,通过领导介绍,李雪梅认识了在另一家建筑公司任职的王战国。
相亲那天,李雪梅很失望。王战国瘦小枯干比李雪梅小了一圈不说,人也长得猴头猴面的,据说远在内蒙的老家穷得跟李雪梅家有的一比。王战国又口讷得很,是那种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。
李雪梅其实有一个喜欢的人。
刚来十堰那几个月,李雪梅水土不服,频繁跑卫生院,有一阵子几乎隔天就要找门诊医生田垒抓药。
田垒长了一张很受女孩子待见的脸,性格温和,话也不多,心思又细腻,知道李雪梅真实年龄还未成年后,就常在药包里放点水果糖、点心之类。李雪梅小小年纪也懂得投桃报李,会亲手编织个手套或者围巾之类的回赠。
一来一往中,两个人的友谊就超越了普通医患关系。时间长了,隔着看病的同事彼此看一眼,田垒就知道李雪梅这次要拿什么药。所谓心有灵犀,大概不外于此。
可是两年时间里,谁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。喜欢田垒的女孩子多得很,李雪梅虽然总被同事夸漂亮,可每次单独面对田垒时,虽然心头小鹿乱撞,却又极度自卑。
所以田垒在李雪梅心目中,是够不着的高天上流云,是摘不到的山尖上雪莲,是高山仰止般偶像级别的存在,完全跟婚恋啊烟火人生啊不沾边的。
可是当谈婚论嫁的戏码真真切切敲响开场锣,李雪梅还是鼓起勇气去找田垒。
李雪梅后来说,她人生的几个关键时刻,就像有的女同事习惯性流产一样,她是习惯性掉链子。
李雪梅到卫生院没找着田垒,一问,田垒外派进修去了,刚走,为期三个月。转述的同事还神秘兮兮补充,公司某个领导相中了田垒,打算把女儿许给他。
领导又来做媒,这次加重语气说,希望她认真考虑,这也算是“配合领导工作”。领导还暗戳戳承诺,婚后就把李雪梅从苦大深重的一线工人岗位,调到相对清闲待遇又好的仓管岗位。
那个年代虽说婚恋自由,但领导之命媒妁之言,一般职工是不太敢违逆的。在公司没背景没根基的李雪梅妥协了。
和王战国结婚当晚,她哭了一宿,抗拒跟王战国同床共枕。王战国大她六岁,也算体贴,并不强人所难。
王战国工作方面认真负责,很被领导器重,婚后不久就调到后勤部门当了个小头头。在那个凡事凭票购买的年代,管后勤总比其他工种多些物质上的便利。
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,令李雪梅背井离乡的孤寂感减淡许多。慢慢日子上了正轨,她也就逐渐收起对田垒的惦记,横下心打算跟王战国好好过下去了。
可生活总是在你准备好了的时候突然横生枝节。
有一天李雪梅正在工作,发现田垒在角落里冲她招手,擦肩而过时塞给她一张纸条,约她晚上六点在三期工程主楼那里见一面。
李雪梅预感到有大事发生,回家匆匆做好晚饭,也没顾上吃。等她赶到约定地点,发现田垒早等在那里。
田垒说,他接到调令,要回长春了,问李雪梅愿不愿跟他一起回;如果李雪梅愿意,他有办法再搞一张调令。
多年后,李雪梅仍清晰记得,那是个阴天,下着薄雪,凌乱工地上,枯枝纵横,萎叶凋零,野草向天空伸出双手,似乎在质问苍天为何如此安排。
那一刻钟,漫长得像一万年,是李雪梅这一生中为时不多的超纠结时刻。田垒刚刚进修回来,似乎并不知道李雪梅已经成为人妻。
李雪梅望向东北地平线,叮嘱说:那边冷,穿厚点回。
薄雪中留下一串39码的脚印,寒风中零落数滴无人可懂的泪珠。
田垒盯着李雪梅背影,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,两个小脚趾严重冻伤,年年复发,终生未愈。
李雪梅一进家门就察觉气氛不对,先看见桌上丝毫未动的饭菜,再看见一个空酒瓶,然后看见王战国铁青一张脸上血红两只眼。
王战国哑着嗓子问:干什么去了?
李雪梅答:加班了。
王战国怒不可遏,把空酒瓶掷到墙上。碎玻璃茬溅到李雪梅脸颊上脖子上,丝丝缕缕地痛。
王战国一掌抽向妻子,吼道:别人都看见了,你跟田垒*混去了!
夜黑风高,孤男寡女,确实很难解释清楚。李雪梅压根也没打算解释。
李雪梅郁郁寡欢大半年,直到生下儿子。儿子两岁时她又怀上女儿,不是很想要,拗不过王战国坚决要。女儿出生当天,李雪梅就跟王战国宣布,已经儿女双全,不再生了。
宣布不再生只是序篇,正文是分居。
公司分的宿舍,清一色大筒间。李雪梅家一大一小两张床占去绝大面积,大床归王战国和儿子,小床归李雪梅和女儿。
在外人看来,一家四口其乐融融,王战国也凭勤劳苦干和不俗的资历当上后勤科长。大家以为王战国是当上中层领导了,应酬多了,才开始酗酒的。
其实从女儿出生那天开始,也就是李雪梅不由分说单方面宣布分居那天开始,王战国就喝得酩酊大醉。
从那一晚开始,他爱上了酒,早晚相伴,日日不离。
十堰汽车城的建设如期结束,就在大家翘首企盼各队人马各回各城时,几个建筑公司合并了,之后转战武汉,建设华师。
华师建设完成后,很多十几岁二十来岁入职公司的小年轻,都已经人到中年、拖家带口,大部分愿意留在武汉。
于是公司又建成多栋职工家属房,李雪梅一家和同事们陆续搬进长江边的新居里。
王战国高风亮节,把好楼层让给存在各种难处的同事,最后带着一家四口住进步梯顶层八楼的一室一厅。
儿子睡客厅,由厨房改造的单独小房给了女儿,厨房挪至阳台。分居十五年多的李雪梅和王战国,终于又睡到同一张床上。
住进八楼没多久,对门同事家发生一件惨事。因不满被分到顶楼,求告吵闹均无果,那位丈夫一个想不开,竟然跳楼了。妻子李兰整日以泪洗面,初中毕业的女儿也受影响没考上高中。
公司安置女孩接替父亲的班,进了后勤科。当科长的王战国可怜孤女寡母,自然对女孩格外照顾。此后李兰家凡有修电器换插座之类的活,开门喊一声王科长,哪怕王战国正在喝酒,也会立刻放下酒杯去帮忙。
李雪梅也特别同情祸从天降的李兰,又都姓李,认做本家姐妹,家里做点啥好吃的,一定会带出李兰母女那份。
生活在一起快二十年,仅仅在心地善良这方面,李雪梅和王战国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
这栋楼房是李兰母女的噩梦,却是李雪梅一家的福地。搬进八楼第二年,儿子考上武汉大学,成为全公司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子嗣辈,连公司领导都登门祝贺,夫妻俩少有地合体风光了一回。
儿子住校后,李雪梅寻思着撵王战国去睡客厅,遭到拒绝。李雪梅自己想睡客厅,王战国也不允许。李雪梅的同床异梦,在王战国那,却是美不胜收的鸳鸯双飞。
在武汉这些年,李雪梅从未间断给长春的父亲寄钱。如今四个妹妹均成家立业儿女绕膝,无事生非一辈子的爷爷奶奶也早就去世,父亲一直未再聚。随着老父亲年纪渐大,跟远方大女儿的互动,也是一年比一年多起来。
李雪梅退休前一年,老父亲病了,她带着刚好初中毕业的女儿回了一趟长春。
当妹夫们在老父亲病床前因房产问题吵得不可开交,当几个性格软弱的妹妹无力也无心安抚悲痛欲绝的父亲,当年迈的老父亲握着大女儿的手哭得老泪纵横,那一刻,李雪梅决定退休后回长春。
这一次长春之行她也见到了田垒。田垒刚刚评上主任医师职称,儿子刚刚考上大学,他妻子刚刚从护士长岗位退休。
田垒和妻子在长春最大的酒楼宴请李雪梅母女。田妻带着女儿去卫生间的间隙,田垒说,如果当年李雪梅愿意跟他回来,大家的人生会跟现在很不同。田垒说完把一杯六十度的白酒一饮而尽。
李雪梅喝第一口就呛着了,剧烈咳嗽,眼泪直流。田妻刚好回来,倒杯饮料递过来,李雪梅抿了一口,满嘴都是苦涩。
李雪梅返回武汉后,一边按部就班生活,一边等待退休。她有一个新发现,王战国变了,哪里变了也说不上来,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。
婚后再没拿过笛子的王战国,竟然又重新吹起曲子;结婚二十年不修边幅到令人忍无可忍程度的王战国,竟然开始注重穿着;有时候一个人在卫生间,竟然会哼起歌。李雪梅暗暗纳罕。
在公司食堂上班的李雪梅,跟大家正相反,别人是饭点下班,她是饭点最忙。工作日王战国吃食堂,节假日放假,他就自己将就吃中餐,晚餐等李雪梅带饭菜回来,因此他家的晚餐较别人家吃的晚。
星期天晚上食堂蒸豆沙包,李雪梅想着新蒸的好吃,就跟同事打个招呼,比往常提前半小时回家了。
上到七楼时想起李兰,琢磨着要不要分她几个。正想着,八楼传来门打开的声音。她看见,王战国从李兰家出来,哼着听不清楚的小曲,晃晃悠悠回了自己家。
李雪梅在七楼半傻傻站了半小时。
半小时后李兰出门倒垃圾,笑着打招呼:嫂子,下班了?这又带的什么好吃的……
李雪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家门的,也完全没记住李兰都寒喧了些啥,她只觉察到李兰眼神中的慌乱,还有笑容里的尴尬。
王战国掰了半个豆沙包吃了,不管不顾洒了一地豆沙,然后倒头便睡,带着一身酒气。李雪梅知道,王战国的饭量,岂止半个豆沙包。
李雪梅没来由地把王战国和田垒放在一起比较,越比越辛酸。
虽然她从来没爱过丈夫,但她从来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丈夫的事,甚至连过分的想头都没有。
李雪梅的难过,不单单是王战国的背叛,更因为他们之间,连仅有的信任,都不再有了。
直到一年后退休,李雪梅从未跟人提起这件事。但这件事象一块铁砣,一直重重压在李雪梅心上。随着时日渐久,铁砣生了锈,腐蚀着她和王战国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。
办好退休事宜,李雪梅就大张旗鼓张罗着回长春定居。王战国退休还早,自然不同意。王雪梅被逼急了,吼出一句:你和对门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!
醉醺醺的王战国瞪着血红双眼,原本气势足得像一只斗鸡,听闻此言,立马蔫头耷脑现出原型,瘪成一只漏气的假鸡。
如果王战国咬死不承认,李雪梅也不想深追究,但王战国如今这副低头认罪的样子,反而验证了她之前所有疑虑,都是铁定事实。
李雪梅心里彻底冰凉,骂了句:银样蜡枪头,敢做不敢当!
吵也吵了,打也打过了,认也认了,走也该走了。王战国选择在家喝酒,是儿子扛着行李包把她送到火车站。李雪梅叮嘱儿子,看着老头别喝死!其实她心里想的是,早点喝死省心。
50岁的李雪梅叶落归根,回到家乡长春,住进老父亲家里,在小妹婆家开的厂里打工,累并充实着。
不久老父亲的房子动拆,得到一笔补偿款,老父亲感念大女儿的陪伴和照顾,慷慨地把钱一分为二,在郊区买了对门两套小户型。
其中一套房本打算写李雪梅的名字,但李雪梅当时留了个心眼,担心一旦离婚这房子就是夫妻共同财产,便力主写了女儿名字。
从退休后回长春开始,或者说从发现王战国和李兰有染开始,李雪梅就盘算着离婚了。她知道她不能提,一是王战国不会同意,二是想把武汉八楼的房子先过给儿子再说。
李雪梅暗戳戳想,自己回长春后,剩王战国一个人在家,他跟李兰之间会更加肆无忌惮,总有一天公司领导会知晓,然后再提离婚,一切顺理成章。
可是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。李雪梅在长春还未呆满一年,王战国体检时查出重度肺结核和重度肝炎,符合提前办病退的条件。
李雪梅回到武汉看到王战国时吓了一跳,一年不到,竟然瘦得不成人形。对门住进陌生一家人,原来就在王战国查出得病的前后脚,刚刚办完退休的李兰就把房子卖了,不知搬去何处。
王战国的存折上,没有一分钱存款,跟李雪梅一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。这一年王战国的工资全归他自己花,按理说不应该月月光,因为连儿子读大学的学费都是李雪梅按月邮寄的。
王战国面对李雪梅一言不发,只是流泪不止。看着病痛缠身可怜兮兮的王战国,李雪梅几次离婚的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。
虽然王战国趁老婆不在家跟对门李兰不清不楚的传闻,已经在公司小范围传播,李雪梅还是把王战国带回长春。火车上,二人坐在同一个座位上,可是李雪梅清楚感觉到,王战国在她心中,已经死去多年。
活死人王战国自从来到长春,就不再有时间概念,他想喝酒的时间,就是饭时,他想睡觉的时间,就是夜晚。
他住在北阳台改造的单独房间里,一张窄床,一张旧桌,床底全是白酒,一大桶一二十斤那种,还有下酒的花生米和烟。
王战国虽然从来不在自家饭桌上吃饭,但李家亲友聚会的酒桌上,却从来少不了他身影,他还总是第一个上桌,最后一个下桌。
虽然每次都是被连襟们硬拉下酒桌,虽然每次都遭李雪梅吐槽“酒囊饭袋”,王战国仍一如既往地次次烂醉如泥。
不到两年间,王战国陆续查出肝癌、肺癌晚期。他这一生须臾不离的烟酒,最终陪伴到他最后,携手为他的宿醉人生划上句号。
王战国生命最后半年,医院度过。李雪梅在女儿女婿劝说下,不得不承担起照顾重任。喊她,她就动一下,有什么,就给他吃什么。
她只是在尽一个妻子法律上该尽的责任。她没有义务想办法减轻他的痛苦,更没有意愿为他的病痛和即将离去而伤心。
王战国去世后,李雪梅作主把他的骨灰送回内蒙老家,与其父母合葬一处。
李雪梅的想法很简单,生时已经同床异梦,死后更不想同穴共眠。
年,是李雪梅退休后回长春生活的第二十个年头。
这二十年里,李雪梅换了大房子,张罗了女儿的婚事,又帮女儿带大她的女儿。然后帮离婚的小妹妹找律师打官司分割财产,又带头料理完老父亲的后事。
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立业成家,是全家唯一不需她操心的人。
外孙女十八岁成人礼仪式上,李雪梅泪洒现场,她觉得这一生的大任务基本完成了。
李雪梅报了老年大学。虽然她已经七十岁了,心脏不好,减肥一直不成功,还患上糖尿病,但她这几乎整个一生,都没遂过自己心思。
她要在人生倒计时的晚晴天里,趁光阴还好,学学书法,学学国画,学学剪纸,学学做自己。
对了,田垒已经受聘为老年大学的书法教师,虽然没工资拿,依然兢兢业业,像当年对待病患一样认真尽责。
长春生活二十年,李雪梅和田垒之间,什么故事也没发生。他们从曾经的老乡、同事,到如今的师生关系,仅此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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